其實人間盡耳聾?-- 港樂十年浮沉(2003 ~ 2013)

“香港沒有‘樂壇’,只有‘歌壇’。你看看每年的樂壇頒獎禮上誰當選最佳歌手?是紅藝人。什麼歌曲入選?全是 cover version 歌曲。圈中可話事的人根本不尊重音樂,只以音樂形式去娛樂大衆;宣傳歌手,並不是用音樂去打動人心,內容空洞、沒感情。藝人亦不會專注在音樂上,做歌星的去拍電影、拍電視,做明星的又走過來唱歌,很多歌手經常出席慈善活動,什麼扶貧,到孤兒院、老人院訪問,可是他們的歌從來沒有表達過關懷社會的訊息。爲什麼?想紅,當紅者想更紅。”

——黃家駒,1993 年

“香港流行音樂面臨的死亡期很長。可能在死亡之前有個生機,就是香港跟廣東音樂人在一起。香港跟廣州加起來有 8000 萬的市場,這個市場很大,如果不把這個市場抓住,香港音樂就肯定死掉了。”
“那時每家吃飯的時候都開着電視,用電視下飯,可以說每個香港家庭都在聽那些聲音,這種現象是不能再回頭的。當年我在上海看見幾個不會粵語的年輕人在唱《莫妮卡》,他們不懂粵語,但是電影和音樂是他們看外面最方便最便宜的窗口,以前是通過香港才能夠看到,現在不用,他們都可以出去了,可以邁過香港了。”
——黃霑,2003 年

“出於武斷、出於感性、出於憎恨而純粹發出‘港樂已死’這樣的結論,這是我們最不需要的一種意見。”
——黃偉文,2013 年

“如今內地,聽粵語歌的人越來越少了,香港音樂失去了它原來最大的市場。可是,前段時間周筆暢在廣東的演唱會上,也連續唱了四首粵語歌;她的新專輯裏,也有着一首質素非常不錯的粵語歌曲。她並非香港人……可她依然會邀請目前作詞最貴的林夕來寫歌,去製作一首《花樽與花》;她也會努力地練習這些粵語歌,用已經算是純正的廣東話去唱楊千嬅的《少女的祈禱》、彭羚的《無人駕駛》、鄭秀文的《終身美麗》……當週筆暢都在唱粵語歌,你有什麼資格,說香港樂壇已死呢?”

——何言(@公元 1874),2013 年





其實人間盡耳聾?


文 / 丸子

“港樂已死”這個論調,相信對流行音樂略有關心的人而言早已不陌生。
2003 年 10 月,《南方週末》刊登了一篇名爲《其實人間盡耳聾》的專訪(刊於 2003 年 10 月 30 日《南方週末》,記者袁蕾,編輯注)。在文章裏,被訪者毫不留情地從市場、文化環境、創作團隊、觀衆審美等多方向全面唱衰粵語流行曲,並拍板定下“香港粵語流行曲死了”的結論。事實上,在這篇專訪刊登之前的五個月,這個人剛剛發表了自己在香港大學 15 萬字的博士畢業論文《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香港流行音樂研究 (1949-1997)》。他時年 63 歲,在香港流行文化圈叱吒風雲 30 年,還找人給自己刻了個“不信人間盡耳聾”的印章,既表達了對樂壇現狀的極度失望,又仍懷着不甘的豪情。這個人,叫黃霑。

霑叔走了九年,“港樂已死”的爭論從未停止,最近又再度火了一把。起因是香港作家李純恩在微博上炮轟港樂填詞人“文盲”,歌詞內容“不知所云”、“上文不接下理”,於是引發了一場不算小的爭論。林夕在接受採訪時稱此爲“片面的印象式觀察”,黃偉文不改刻薄直指對方“騙稿費胡言亂吠”,周耀輝由此展開聯想,憂心忡忡某些手握“權力”的人“只想複製一個跟以前一模一樣的香港,沒有其他的想象”。而一大批港樂迷和唱衰者更是論戰三百回合,面紅耳赤,勝負難分。

作爲一個半吊子的港樂迷,我既想與唱衰者據理力爭,把每支飲歌灌進他們耳朵:“你聽你聽,好歌獻給你”;又想扮高貴冷豔,耳麥一扣不問江湖紛爭,獨自享受“歌聲句句唱出愉快少年事”,但最終,我還是選擇坐低,儘量不偏頗,不憤怒,不武斷,與你們一起,來平心靜氣地談論香港流行音樂的現狀。

這是最壞的時代


在十年之前,黃霑指出:聽音樂買唱片的方式正面臨改變;粵語音樂作爲方言音樂,需要尋求更大的市場認同;面對外來衝擊難以保留中國特色;頂峯時期創作人才的缺失造成了青黃不接;聽覺媒介轉化爲視覺媒介造成對音樂本身的忽視……種種因素促成了港樂的衰敗。

如果我們以同一套標準來看十年後的今天:音樂產品的消費模式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主流唱片業全面潰敗,音樂市場正處於實體唱片向數字音樂過渡的磨合探索期;音樂市場的全球化和互聯網的普及,爲受衆提供了更廣泛的選擇權;零門檻的入行標準,導致了從業人員個人素質的參差不齊;娛樂消費方式本身也更加多樣化。比起十年前,港樂的處境似乎更爲尷尬,所以“港樂已死”的論調看上去也不無道理。

但事實上,上訴提到的所有危機,都並不獨屬於香港流行音樂,而是整個華語樂壇、亞太地區,甚至全世界的音樂市場都在共同面對的。在這個最壞的時代裏, 全世界每一個音樂公司都在爲作品品質,商業模式,搶佔受衆市場等方面絞盡腦汁。在這一仗上,香港流行音樂表現如何?


C AllStar最新專輯Cantopopsibility封面。這張唱片剛剛榮獲華語音樂傳媒大獎2013年第四季十佳唱片之首。


當傳統的以唱片銷售爲主要盈利渠道的音樂公司面對 C Allstar 所唱的“老店無法堅持,黑膠唱針終止”(摘自 C Allstar 專輯 Cantopopsibility 中《音樂殖民地》歌詞,編輯注)的數字化音樂時代時,付費音樂和演唱會收入成爲了其主要出路。全面付費時代所需要的完美管理體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對於演唱會商業價值的開發,港樂依賴三十年來的紅磡文化,本土演唱會的商業運作、音樂質素,觀衆反映都相當值得稱讚。但邁出港島之外,相對於臺灣歌手們“世界巡迴演唱會”的遍地開花,香港歌手能“拖家帶口走南闖北”一站接一站地跑巡迴的,也就張學友和陳奕迅新舊兩代歌神才似乎像模像樣一些。即使同樣爲超一線的粵語歌手,容祖兒、楊千嬅、張敬軒、古巨基等人在港島之外都甚少露面。這種情況是出於對市場的不自信,還是確實不具備市場,還值得進一步的討論。

再將目光轉向頒獎典禮。我曾經參與過內地某些音樂頒獎典禮,臺前幕後的趣事聽過見過不少,“誰來誰得”不說,彩排現場甚至登臺前在後臺臨時要求增加獎項的鬧劇也屢見不鮮,頒獎典禮淪爲唱片公司公關鬥爭已是不爭事實。在香港,作爲每年樂壇最重要的四張成績單——四大頒獎典禮(香港四大頒獎典禮均由香港媒體主辦,分別爲新城勁爆頒獎典禮、叱吒樂壇流行榜頒獎典禮、十大勁歌金曲頒獎典禮、十大中文金曲頒獎典禮,編輯注)近年也成爲被詬病的焦點。一向爲討好歌手和唱片公司而堅定地走“分豬肉”路線的新城勁爆在 2012 年將獎項數目增至 163 個,人人得分一杯羹,熱鬧又胡鬧。而一向以專業性權威性著稱的十大中文金曲,則將典禮從萬人場的紅磡、馬場移師至 3000 觀衆容量的九龍灣國際展覽中心,難掩落寞之氣。

外部市場的壓力,內部行業的混亂使得港樂面對着前所未有的混亂時代。也難怪李純恩會感慨懷念港樂的黃金年代。


念故影,懷故情,留在哪刻不知醒

對於港樂,我們從來不缺乏對經典的敬仰和綿長懷舊。近年來,影視、廣告中大量出現經過重新編曲的經典曲目,或是三地歌手在演唱會上種種的致敬翻唱都充分說明,那些經歷了歲月打磨和考驗的老粵語歌依舊具有它獨特的生命力。興許是託了獨特的地理位置和歷史背景的福,香港流行音樂在上世紀六十到九十年代充分發揮兼收幷蓄優勢,內有黃霑顧嘉輝林振強,外有盧東尼杜自持,除本土原創外,還擁有大量舶來旋律,天時地利人和,加之時年大陸自身娛樂消費的匱乏,作爲全球華人的音樂源頭,香港一度鑄就了華語音樂的盛世。

在李純恩批駁港樂的文章中,對比了他所聽見的今時的粵語歌和七八十年代的經典作品,認爲:“曾經風光一時的香港流行曲,連不諳粵語的人都朗朗上口,歸功於歌詞引人共鳴。而香港樂壇之死,則是因爲歌詞都死了。”

這句話的前半句正巧說明了一個香港音樂長期以來面臨的指控:“詞大於曲”。粵語帶有其獨特的方言魅力,尤其是早期的粵語歌詞,老一輩填詞人黃霑、鄧偉雄、盧國沾等,各個善用簡練詩化的遣詞造句,深厚的文學功底保障了筆下生風,使得粵語歌詞容易上口,也便於傳唱。所以我們都熟悉“滄海一聲笑”,熟悉“願那風是我,願那月是我,柳底飛花是我”,熟悉“往日癡,今日意,他朝兩忘煙水裏”;而許氏兄弟們最擅長的隨手擷取生活細節放諸流行曲中的“優良傳統”,形成了港樂中非常重要的“接地氣兒”;此外,自林振強開始港樂填詞善用“意象”的優勢又進一步使之具有文學化的美感。



2006年《林夕字傳》唱片封面


直到今天,粵語歌詞來自於語言自身的美感和內容的多樣性也並未減退。一線填詞人自身作品水準的穩定,行業內部彼此扶持和傳承(林夕和林若寧的師徒情,STL 填詞人聯盟的組建),原創性歌手自身的開拓與嘗試,都保證了歌詞的數量和質量。就我作爲一個聽衆而言,港樂歌詞最難得的,是還有一份打動人的情懷和反思。雖然不知道究竟李純恩是聽到了一首完全不夠格交數的“水貨歌”,還是他執意用七八十年代對歌詞的審美來進行判定,因而得出瞭如此失望的結論, 但如果僅僅因爲某一兩首不夠格的作品定論“歌詞已死”,大概也有失公允。假設他正巧聽見的是《汽水樽蓋》或者《任我行》,會不會又是另一番論調?實際上,對更多今天的港樂迷而言,歌詞的吸引力與話題性都大於曲調。反觀曲調,由於港式流行曲大多具備 K 歌屬性,如同大量複製的流水作業,而即使在粵語歌最繁盛的七八十年代,大量金曲都來自於對於日本流行曲的改編和重新填詞,所以在作曲上的單一纔是港樂發展中的軟肋區域。

無論如何,我們在看待今天的港樂作品時,都不適合直接參照二三十年前的評判標準。《半斤八兩》是生活寫照,但《情愛現代事故》也是;《獅子山下》講港人,《髒話阿七》也是。這讓我想起了前段時間一個趣事兒——今年 TVB 請來林子祥給《衝上雲霄 2》獻唱主題曲,鄭國江填詞,劇集未播,TVB 就收到數十宗觀衆投訴斥責主題曲唱腔和歌詞的“老土”(當然,劇情過半,不少觀衆表示適應了之後其實非常喜歡)。這個橋段頗具諷刺意味,我們一味斥責今不如前,對於懷舊滿懷忠誠與膜拜,但我們遺忘了自己的審美隨着時間的推進可能已經有了不可逆的改變。

那當我們撇開盛世所留下的光暈,再來看今天的港樂,它究竟是如何一副樣貌?


這是最好的時代

黃偉文親自挑選18年最好的詞作,廣邀40多位圈中歌手好友,於2012年2月9日至14日在紅館連開六場別開生面的「Concert YY 黃偉文作品展」,場場爆滿。


2012 年 2 月,黃偉文在紅磡舉辦連續六天的作品展演唱會,數十位歌手前來撐場,場場爆滿,尾場黃牛票價炒至五位數。那是我第一次站在紅磡體育場,在數次的全場大合唱中看美妝華服的歌者登臺落臺,看他們唱歌、擁抱、流淚、致謝,在這個他們的事業被許多人全面唱衰的時代。那時候我想,怎麼能說港樂死了呢?官恩娜除了漂亮,還有那麼特別的聲線;離場這麼多年,彭羚依然擁有萬千寵愛;即使幾乎成爲港樂唯一代言人的陳奕迅,也有並不被太多人熟知的《不知所謂》那樣滄海遺珠式的好歌。這些不常在大多數人視線焦點處的呈現,也絕對不是偶然。何來“已死”一說?

一直覺得,音樂市場多元化發展,打破了港樂一家獨大的局面之後,我們反而看到了港樂在自己那一小片土地上的自由發展。風格更爲多變,類型更爲豐富。追逐主流的人依舊在爭搶主流市場,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在這個階段上,瀟灑地拋棄了市場預期。所以盧巧音能做出《天演論》,The Pancakes 可以組“一個人的樂隊”玩轉獨立音樂,楊千嬅能把入行來的冷門歌集起來開一場 Minor Classics Live Show。在這個並不算大的市場裏,有鄧麗欣、方力申、洪卓立、吳雨霏,也有歐陽靖、KillerSoap(殺手鐗)、LMF、RubberBand, 無論是否被更多的人熟知或者喜歡,但百花齊放、風格各一的局面說明港樂依舊充滿生氣。


內地的音樂節和小型現場演出被越來越多的香港音樂人青睞。圖爲2012年爵士上海音樂節上的方大同。(攝影劉少成)


另一方面,我們還欣喜地看到,許多香港歌手和樂隊正在以另一種方式滲透入更廣闊的市場。比如內地的音樂節和小型現場演出被越來越多的香港音樂人青睞,黃耀明、何韻詩、王菀之、My Little Airport 等頻頻亮相音樂節,相對於更集中於固定粉絲消費的演唱會而言,音樂節和 live house 演出聽衆的多元化對於吸引更廣闊的受衆似乎更有優勢,並且避免了演唱會投入過大的商業風險,屬於非常理智的市場拓展模式。

至於 2003 年黃霑感慨的“青黃不接”,在接下來的三四年時間裏,香港樂壇出現了林一峯、薛凱琪、周國賢、My Little Airport、方大同、謝安琪、側田、王菀之、衛蘭、鄧麗欣、泳兒、吳雨霏、衛詩、關楚耀……他們都具有自己獨特的風格,甚至在今天,這一羣人都已經成熟到可以嘗試去開創屬於他們的新港樂時代。而下一個十年會否更好,誰又知道呢?
所以我說,這其實是最好的時代。

就如同我們唱衰港片十餘年,人人都說香港電影已死,而我們的韓國鄰居卻翻拍得不亦樂乎。想起幾年前的某天半夜,我在北京打車,司機放了時下最紅的網絡歌曲。我突然想,也許他們永遠都不會聽《月黑風高》或者《的士司機》這類與他們有關的歌。但我們總算應該慶幸這類音樂的存在。有人在寫,有人在唱,他們已經爲了維護那份土壤做了他們能做的。那我們呢?

對於大衆電影或者流行音樂這類依靠受衆生存的事物而言,如果每個人都不去看,不去聽,不帶着尊重去感受,先入爲主視其爲垃圾,或者以偏概全,憑長途巴士上的影片和快餐店裏的背景音樂來拍板定論,那它們必死無疑。寫歌唱歌的人真正經了,聽歌的人千萬別扮無情。容我曲解一下黃霑先生的話,若真談及港樂之衰,更多的緣故,大概因是“其實人間盡‘扮’耳聾”。
歸根到底,無論時代好壞,對於港樂而言,掌握生殺大權的,始終還是我們。只是,下刀處決之前,先聽一聽,可好?

2012年草莓音樂節上的王菀之(攝影何腦斯)


後記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是我到荷蘭的第三個月。

在敲這些字兒的時候,我儘量剋制,嚴肅,像討論一個與我無關痛癢的學術問題。剛剛過去的十一月,我們再次紀念林振強、紀念黃霑,提起他們的時候我想,隕落的巨星和我柴米油鹽論文報告的生活是沒有關係的。但事實上,來到這個陌生城市的一段時間裏,在很多個情緒臨界點上,那些我在前文中面無表情提及的飲歌,都是陪伴着我的、我傷感的戀人——

走在乾淨的歐洲小城街頭巷陌,看見油畫一樣的天空、教堂和櫥窗裏的雕像一角,耳機里正好傳來“親愛的等遍所有綠燈,還是讓自己瘋一下要緊,馬路戲院商店天空海闊,任你行”;


在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車上,我竟反覆聽了數十遍《這麼遠那麼近》,心想我終於親歷張國榮旁白裏的“由布魯塞爾坐火車去阿姆斯特丹,望住系窗外面飛過唧幾十個小鎮,幾千裏土地,幾千萬個人”;


我把冰島列爲旅行目的地最重要的一站,因爲寄望於找尋“避世的小鎮”是否存在,然後計劃順道“穿汗衣去芬蘭凍死”

……


那些突然灌進你耳朵的旋律和歌詞,像暌違已久的情人,陪我在這裏晃盪遊歷。

前段時間重溫本雅明關於機械複製時代藝術品靈韻消逝的理論,J.Bolter 說,當被賦予了觀衆的個人感受和情感,成爲觀衆的私己化體驗時,藝術品的靈韻就不會消逝。也許對有些人來說,港樂或許風光不再,但對於身處其中還在不斷探索的從業者而言,對於每一個被這些歌曲慰藉、陪伴和啓發過的樂迷而言,港樂不會衰敗,它在耳畔與我們發展恩愛,與我們常在。


2011年的KAMA·愛音樂節現場,這是黃耀明第一次參加內地音樂節。(攝影何腦斯)


via《文藝生活週刊》

http://zhoukan.cc/2014/01/03/yet-summary-hong-kong-ten-years-of-ups-and-downs-of-life-and-death-2003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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