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哈密瓜,給一起經歷風暴的人——專訪告五人

「大家好,爸爸媽媽好,我們是告五人,沒有要告任何人,我們的歌都很有教育意義,你看我們撞到人都會說對不起。」這是樂團告五人在某年野餐日的演出現場,對著許多帶小孩的觀衆們說出的自我介紹。關於撞到人要說對不起這件事,告五人同樣認真不過,在他們第一張專輯《我肯定在幾百年前就說過愛你》,曲序第一首〈愛人錯過〉裏,主唱潘雲安與犬青就以男女雙線交錯的嗓音唱道:「相撞在街口、相撞在街口,你媽沒有告訴你,撞到人要說對不起,本來今天好好的,愛人就錯過。」


這樣的開場白,其實就很「告五人」。


2017 年開始,告五人以男主唱兼木吉他手潘雲安、女主唱犬青及鼓手兼團長哲謙的三人編制,正式成團。隔年以《迷霧之子》EP 獲得第九屆金音創作獎「最佳新人(團)」。2019 年,《我肯定在幾百年前就說過愛你》理整了過去作品與新作,以更完整的概念發聲,在今年金曲獎入圍四項。這當然是一張談「愛」的專輯,但愛是無限的申論題,以〈愛人錯過〉來說,談的是一個十分簡單的愛的狀態:失去後才懂珍惜。告五人想藉這首歌告訴大家,有些事情總得錯過了才發現:「唉唷原來它在這裏。就跟你找眼鏡找超久,但眼鏡其實在頭上一樣。」


主唱犬青。


鼓手哲謙。


犬青說,這張專輯裏愛的面向,不只是愛情,也是大愛。「你會發現生命中有很多不同的愛,不只是你愛我、我愛他。」雲安則認爲愛不只是行爲——愛本來就是一種感覺,甚至情緒勒索也可能是愛。團長哲謙身爲年齡最長以及(表面上)話最少的一員,也是雲安跟犬青口中的「謙哥」,提到告五人在這張專輯裏試圖用曲、詞,帶大家回到某種感受或回憶裏,「某個程度上,我覺得這也是一種愛」。


雖然告五人在面對音樂與唱歌時,認真得像是最硬地(independent)的那種硬地樂團,歌曲存有距離,犬青與雲安的嗓音迷離魔幻。但說話時的告五人又開啓了另一種開關,綜藝得像從金鐘不小心走錯棚,來到金曲。雲安認爲那個比較「深沉」、「文青」的告五人當然也必須存在,因爲:「唱歌是一件必須惜字如金的狀態,你才能把那個『字』完整發揮出來。所以你聽我們專輯會知道,我們很珍惜用字,但我不會把我們歸類在文青,因爲我覺得我們很世俗。」哲謙一旁頷首,犬青認真點頭:「這倒是,我們太~世俗了。」



主唱・吉他手雲安。



「告五人就像童子軍!」

「我們真的超吵。」告五人講這句話時,現場似乎涌動著什麼力量,空間出現不同工作人員共鳴的意志。其實,熟悉告五人的歌迷應該一點也不意外,經紀人阿章也在旁補充:「一般藝人去演出,都是睡到現場,他們是聊到現場。其他人演出完會一路睡回來,他們也不是,是再一路吵回來。」在這張專輯與他們初次合作的許智彥導演,也曾開玩笑發表初次見到告五人的心情:「好希望⋯⋯只有聽過他們的歌。」這反而說明了告五人的獨特魅力:與音樂作品充滿衝突的現場。


他們自嗨,卻也非常自知:「有些人可能會以爲我們是要營造一種萌的反差感,但沒有欸,我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不只是合作過的導演、製作人,許多歌迷或者每個人,本來就會因爲「聲音」而對聲音背後的人自有想像。犬青試圖具象那個「告五人」聲音的想像:「可能會幻想我們有一個很迷離的樣子。但見面後,通常都會驚嚇完,回去默默更改原本對我們的想法、給我們的提案。」


「就連我們自己以前也會覺得告五人應該要酷酷的、帥帥的,因爲迷幻樂團應該就要這樣啊。」告五人回憶,大概在 2017 年剛成團時,有爲這個形象努力過,也曾經試圖想一上臺,冷冷地說完下一首歌名,就開唱。「可是當沒有尖叫聲時,你就會自然地忍不住熱情打起招呼,不然實在太尷尬了。」


他人眼中的告五人是什麼模樣?擔任他們 2018 年巡演「島嶼・雛形」音樂總監的黃中嶽老師,曾與告五人分享他眼中所見:「他說『你們三個對自己的樂團很有榮譽感跟向心力』,我們就像童子軍一樣!」犬青很同意這個感受:「那個向心力可能來自我們的共識,比如謙哥本來就是認真的人,而我既然當初答應了加入,就一定會繼續做!雲安是因爲他一直都很喜歡音樂。」身爲「告五人」創始團員的雲安,如此定義:「我一直覺得告五人好像是在碰到犬青跟謙哥之後,才真的被看見,有和他們一起把團做起來的感覺。」



向心力與認同不會憑空發生,他們三人也確實擁有非常迷人的對話頻率與默契。犬青描述他們的日常創作狀態,通常起始於聊天內容:「有時候是自己跟朋友的經驗、有時可能是謙哥以前遇過的人和事,但有時才聊完,隔天雲安就寫好了一首歌,問我們要不要聽聽看,才過一天哦!」哲謙對於雲安的創作,總能同理欣賞:「我覺得雲安創造的東西是很有能量的,一般聽衆會先聽歌,可是我會去思考他的性格與思維模式,歌跟他的人相符,當然就不會說不好,我覺得這樣就是好的。」雲安這時幽幽補充了一句:「不像我們偉大的犬青老師,就會精挑我的作品。」


犬青嚴正表示:「不是哦,他們兩個有時候很 kiang。比如有一次,雲安說好喜歡《探險活寶》的嗶莫喔,想要寫一首歌給它,謙哥就會說好像不錯。我就會想,你們有沒有要考慮我的感受?」與此同時,雲安一邊認真告白:「像我經常看《探險活寶》、《天兵公園》,裏面有很多跟嗶莫一樣有趣的角色,每個都可愛到我想寫一首歌給它,對不對謙哥?」哲謙點頭:「我覺得會紅欸。」


紅不紅,對獨立樂團來說會是俗氣的話題嗎?告五人並不如此認爲,但比起紅不紅,他們更在意的是如何把「告五人」當作一份職業。當我問起,何時開始覺得創作樂團、表演這件事,可以作爲他們的正職、專職?他們的時間線非常明確:「大約在拿到金音獎,跟 2018 年底  Legacy MAX 的那場演出結束之後。」


最基本的一件事是:「音樂本身」

從副業轉正、從興趣到職業,他們三人各自有變與不變。犬青的決定從實踐服裝設計系休學:「在思考要不要休學時,其他兩位團員都超認真跟我分析,我到底要繼續一邊斜槓還是認真經營?」哲謙跟雲安從健康上、金錢上、音樂上對犬青分析,「我記得,那天我們在咖啡廳談了五個小時,綜合的結論是是『袂和』(臺語「不划算」)。」但不管多實際的分析,哲謙補充,最大的前提還是要有「天份」。


這時犬青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看向其他團員:「不要又來了哦。」謙哥跟雲安只認真地向我們與犬青說:「因爲,犬青老師是唱歌的天才。」




我卻聽得出來,他們並沒有在說笑。正如雲安難得的認真補充:「我是犬青唱歌的老師,我知道自己花了六年學會的東西,她一年就學會了,就像一開始我說的那個『惜字如金』。它就是讓唱歌像說話的延伸,其實是很難的技巧。就像很多人很會唱歌,但聽了沒有感覺;有些人雖然可能音不準、不太會轉音等等,但聽他唱歌會想哭。」犬青認爲與其說是一種說話感,更像是把戲劇成份融進歌曲:「也就是你唱歌的時候,要涵蓋想傳達的訊息,不單單只是唱歌。我不是每天都會唱歌的人,我會想把它留在現場,但我會經常去看電影,感受情緒、講話的方式。」


此時,雲安跟哲謙決定再跟我們說一次:「所以,犬青是一個唱歌的天才。」


懂了。



犬青選擇休學,團長哲謙也有了自己的人生決定。高職畢業就去電信局工作的他,一邊賺錢一邊學鼓,有七年半的時間。成團前後,他也一直在宜蘭做音樂教育,有時教幼稚園、有時教長輩打鼓。因此,他更明白每個人想要的音樂都不同,「我像在做一個視窗的切換」。慢慢地,告五人越來越成熟,練習時間增加,他只好把其他工作減少,但思考覈心一直沒有轉移:「做其他工作時,音樂是我的『副業』,可是我經常想,副業一定要比主業差嗎?所以之後轉成了職業,我對它的態度也一直都一樣,到現在,我對音樂的心態都沒有變。」


雲安的轉變呢?他的回答世故卻不滄桑:「我可能是裏面改變最小的人,我十七歲就出來做錄音室助理,可是我待的職位都是那種最邊邊的,但我喜歡看核心開會、思考的狀態。那時候,我就已經在做『告五人』了,差別在哪?只在想得全不全面而已。」


當然,職業化後的樂團,可能也有新的練習,像是穿著打扮、表情管理,就是新的課題。訪談間,他們還找出從前參加「海洋音樂祭」的演出照片,笑鬧彼此一番。而被推舉爲改變最大的哲謙,從穿馬拉松比賽的紀念衣上臺、到能從頭搭配好顧到球鞋的現在,自有解讀:「聲音是基本條件,但你還是需要一些外在的東西,這就像打仗的武器,我們開始懂得去把它收集起來。」說完,又再次強調:「音樂是最基本的事情,得把它做好。」


「我們很熱衷打破歌迷的幻想」

「告五人」是三個自在的人組成的樂團,那個自在,在於對過去的青澀、現在的批評、未來的轉變,全都能侃侃而談。


訪談中,他們也分享偶爾會上網看網友對於告五人的討論,雲安把這個當作一種紓壓:「有時候會看到有人說我們是唱『流行歌』之類的。」他反而會想,其實這個人還是認真聽了他們的歌,甚至上去寫了心得,沒什麼不好。問起對於不同意見跟指教,他們會選擇怎麼迴應?「就是不迴應。因爲這不是攻擊或子虛烏有的事情,他是認真在分析。」


我很好奇從獨立狀態到籤進公司的他們,如今對於「流行歌」或「流行樂團」這些詞彙的感受。他們的回答欣然自在:「我們從來都是聽流行歌長大的,哪一個流行不是先從『硬地』開始的?周杰倫也是從硬地開始的,他以前的歌多實驗,五月天也是啊。」


「所有的實驗,當它很多人聽的時候,都會變成流行。」


「我們三個對這種留言或評語是很開心的,因爲每個人都有一個他心中『告五人』的樣子,那個樣子很珍貴、得來不易。」當想像被戳破,當然會有一種被抽離的感覺,告五人精準形容:「那很像是一種安全感的頓失。」而現在的告五人想做的,就是挑戰、遠離與定義各種安全感:「我們正在做的第二張專輯,就是想告訴大傢什麼是安全感。可能我們窮其一生在追求的事情,賺錢、貸款買房子等等,都是安全感的一部份。」


與「安全感」相對的一詞,告五人相信是「冒險」。他們很喜歡冒險,即使是面對自己的音樂、面對歌迷也是。雲安認爲,也許有些人會說「第一張 EP 比較好聽」、「街聲上的版本或 DEMO 版纔是最好聽的」,這些都沒有問題,可是告五人的宣言是:「如果說,你想要待在我們已經建好的一座花園裏面,我很感謝你們喜歡它,你也可以待在裏邊,因爲那是專爲你們建造的。」雲安停下,微微措詞了片刻,還是溫柔地:「但想要跟我們走的,我們就一起往前。」哲謙補充:「改變會有聲音,可是即使你做出來的東西都一樣,一定也會有人說怎麼都一樣。」


告五人是熱衷打破想像的團體,那個「打破」,可能同時也是潛藏在他們創作底下的一種深層暴烈。


「有些時候大家可能會被我們的人或唱腔(聲音表情)影響,其實我們的歌都蠻沉重的,比如〈你要不要吃哈密瓜〉,很多人以爲它很俏皮,其實它超黑暗。」不只如此,〈法蘭西多士〉、〈驕傲的鯨魚〉也都是講人性、人事,並且略帶諷刺。正因爲「告五人」在剝開文青風的殼、綜藝感的對話下,歌曲內核蘊有沉重故事或思考,所以他們也深切明白,多半能聽懂並且喜歡這樣歌曲的人,可能也經歷過,或正在經歷同樣風暴。「雖然我們也沒多高尚,很多歌只想要寫一個狀態、一個氛圍,如果你能因此多愛自己一點點,就很好。」歌迷對他們而言,似乎不只是一個想像的 TA,而是存有互動的朋友。



有時間再來聽我們演出

2018 年底的「島嶼・雛形」演唱會上,買雙人套票就送一顆哈密瓜。他們一邊回憶、一邊回答我關於水果的提問:「我們凌晨兩點就出發,一起到北農挑哈蜜瓜給歌迷(喔對買哈密瓜不用敲,有些厲害的你拿起來就知道),那時才知道,哈密瓜有非常多品種,像是新秋香、秋香、美濃(喔是我們都覺得秋香最好吃)。」「送歌迷就要送最好的哈密瓜。」這是那天訪談裏,幾乎是最肯定給出的一句話,似乎很能爲他們對歌迷的情感定調,面對他們的歌迷「小哈瓜」們,雖然吵吵鬧鬧,更喜歡不斷顛覆歌迷原有的期待、想像。或許就像哈密瓜,在看不清的紋路蔓生底下,心金澄帶香。


採訪當晚,告五人剛好有一場演出,他們卻說:「每次遇到歌迷說演出沒辦法去,我們都會說沒關係,有時間再來,好好上班工作。」被一路的笑鬧影響,我忍不住脫口問出:「爲什麼啦?」


「因爲這些歌會陪伴你啊。」
「因爲告五人一直都在。」


作者BIOS month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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