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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世芳/音乐五四三】评论万能青年旅店特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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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收听 FM98.1 News98,音乐543节目,我是马世芳。

刚才听到的这首曲子来自万能青年旅店,这是他们在去年2011年11月在北京星光现场的一场现场演出实况录音。我不知道我们的听众朋友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个来自中国河北石家庄的乐团,我们在节目里曾经不止一次地介绍他们了。他们在这个星期第一次来到台湾,也是第一次离开中国大陆在外地表演。

他们在2010年10月推出的第一张同名专辑《万能青年旅店》,让他们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地下乐团,几乎是一夕之间变成了全中国乐评人捧在手心的宝贝。这张专辑也在去年获得了几乎所有对岸乐评杂志的一致好评,并且有很多人用尽了最高级的形容词称赞这个乐团。

万能青年旅店这个星期来台湾,在三八妇女节当天晚上先在台北的 The Wall 演出,然后是今天礼拜六,他们参加高雄的大港开唱。我想网路上已经有很多对他们演出的观后感和心得了。他们的唱片因为在台湾发行了代理版,所以在台湾也有了很多粉丝。礼拜三和礼拜六这两场演出,他们原来的鼓手因为受伤没办法来,但是他们十年前的鼓手「寻量」就跟著他们来当代班鼓手,也是一位非常厉害的鼓手。

这个乐团引人注目的地方在于它的编制,有一个小喇叭手,他有时候也吹横笛。另外他们有时会加上弦乐。在唱片里,主唱兼吉他手董亚千,除了弹吉他之外,也弹曼陀林。这个团的作词人是他们的贝斯手,叫做姬赓。

万能青年旅店在海峡两岸都受到这么大的欢迎,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因为台湾的年轻听众这些年来,对于中国大陆的独立摇滚或创作音乐场景,普遍来说兴趣并不大,台湾这边的唱片公司也比较少引进。之前几年其实有几个大陆的独立乐团来台湾表演,但是票房也都普普通通。万能青年旅店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来自对岸的独立摇滚乐队,可以造成如此程度的轰动,是相当值得注意的一件事情。

我们先从万能青年旅店出生的城市石家庄说起。石家庄是河北省的省会,在全中国朝向资本市场大步发展的过程中,它算是发展比较落后的城市,所以被称作是二三线城市。这个地方工业污染很严重,有全中国最密集的制药厂,城市景观并不好看。在这样的小城出生的青年,要找到好的出路,通常得离乡背井。待在当地的青年,就多半比较认命,或者说百无聊赖一些。

万能青年旅店的团员都是石家庄当地出生的青年,大概都是在1981、82年左右出生,所以现在都30岁上下。很有意思的是,这个团的台柱——主唱兼吉他手董亚千还有贝斯手姬赓,他们在小学时候就认识了,是非常好的哥们。两个人的后来发展非常不一样,姬赓几乎是一个资优生,一路念书考试成绩都很好,后来念了硕士,然后在中学教英文。但是董亚千呢,早在高中的时候就确定自己一辈子的志愿是要当摇滚乐手,所以就没有再继续念书,几乎过著不事生产的嬉皮浪子一般的生活,在家当啃老族,然后靠哥们接济。但他总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变成所谓的 rockstar 吧。

他跟姬赓在14岁的时候就开始组团,听了很多西方的经典摇滚乐唱片。从14岁开始,一路断断续续地玩音乐。董亚千在这段时间勤练吉他,变成了吉他的第一把好手,在石家庄几乎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但是因为生活很困难,理想跟现实总是有很大的落差,他有一段时间就陷入了严重的焦虑之中。这个过程非常痛苦而漫长,董亚千因为自己的作品达不到心目中的高度,可能也因为当时内外在的状况都不尽理想,就真正得了忧郁症。

得了忧郁症后,他的家人就送他到秦皇岛去疗养了两年。这段时间,姬赓还是会在读书的空档放假时,去秦皇岛看他,两个人聊天,彼此倾吐心情。这段经验后来让姬赓写成了一首歌,歌名叫作《秦皇岛》。据我跟他们做的一次简单的访问,姬赓说,那是董亚千从秦皇岛回来之后,他才写好的歌,但是那些意象或者心情在他脑子里已经琢磨了很久。

《秦皇岛》这首歌后来就收录在万能青年旅店的第一张唱片里面。我们先来听一下这首歌的一个早期 demo,这是一个不插电的版本。

(音乐:《秦皇岛》Demo 版)

站在能看到灯火的桥,还是看不清在那些夜晚照亮我们黑暗的线究竟是什么。
于是它默默追逐著,横渡海峡,年轻的人看著他们为了彼岸骄傲的灭亡。

这是《秦皇岛》这首歌后半段的歌词。这首歌后来收入在专辑里面,整个编曲变得非常宏大,尤其是加入了小号手史立的小喇叭。歌曲的前奏是一段吉他的环境音效,慢慢营造一种悬疑的气氛,接下来小号会破空而出,那真的就好像从海面一路浮升到星空那种辽阔开阔的大跃进的感觉。

我们接下来听一下万能青年旅店在录音室里面的这个版本的《秦皇岛》。

(音乐:《秦皇岛》专辑版)

欢迎回到 FM98.1 News98,音乐543节目,我是马世芳。这个节目在每个星期六下午的四点还有晚上的十点播出。这个礼拜,来自中国河北石家庄的万能青年旅店来到台湾演出,所以今天我想做一个关于这个乐团的回顾特辑,也算是向他们致意。

这个乐团来到台湾,应该会对台湾的独立音乐圈发挥一些效应。怎么说呢?万能青年旅店在海峡两岸的独立音乐场景里是一个蛮特别的团体。他们的音乐风格源自于90年代初期的西方独立摇滚,其中的一些复古脉络又可以一路追回到1970年代的前卫摇滚。这点从董亚千的吉他功力上可以特别明显地听出来。他们年轻时候听了非常多的西方摇滚唱片,他最崇拜的乐团是美国的 Blind Melon。当然,董亚千也是独立音乐圈里我听过少见的、对 Blues Rock 可以掌握得如此纯熟地道的吉他手。他们也曾经在演唱会现场翻弹 Stevie Ray Vaughan 的作品。当然 Pink Floyd、Jimi Hendrix 这些老摇滚的经典,他们是听得熟之又熟的。

所以他们的音乐从董亚千的吉他动机出发,编曲相当精巧细致。当然,这个团最重要的除了董亚清的吉他之外,就是史立的小号。在摇滚乐里加入铜管乐器,这个尝试,我想之前在节目里跟叶云平聊这个团的时候也提到过,大概从80年代末期崔健和刘元的合作以来,就再也没有听到铜管乐器在华语摇滚里发挥如此耀眼的光芒。

那史立为什么会加入万能青年旅店?是他们先想到要用铜管乐器,再去找好手来参加吗?其实并不是。纯粹就是当时团员来来去去,最后老是只剩下贝斯手姬赓跟主唱吉他手董亚千两个人。他们想再找一个哥们来参加,史立是他们的朋友,就问他到底会什么乐器,他说「我就是会一个小号」,那就吹小号吧!没想到,这赋予了万能青年旅店最鲜明的性格。

这个团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特色,除了编曲和演奏技术上有著相当扎实的功夫之外,就是歌词。姬赓这个资优生,他年轻时写诗,后来开始写歌。他的语言是非常好的歌词语言,密度很高,带著诗意,而且有很多耐人寻思的地方。现在海峡两岸很多独立乐团都流行唱英文,这其实不奇怪,因为音乐风格来自西方,那样的旋律线条,用英语的口感去唱,好像比较直觉。能够克服汉语跟英文口感差异这个门槛的摇滚乐手,说实在的未必很多。董亚千不但有著一副好嗓子,而且有了姬赓这样一个好的作词伙伴,于是乎万能青年旅店就有了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特色。

接下来我想让大家听的这首歌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叫做《揪心的玩笑与漫长的白日梦》。这首歌的副歌反复唱著:「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音乐:《揪心的玩笑与漫长的白日梦》)

(现场录音片段)

万能青年旅店: 下面是一首翻唱作品。它来自于我们都很喜欢的一支乐队。我们觉得自己跟这支乐队有千丝万缕的某种联系。今天,这支捷克乐队,宇宙塑胶人,来到了万能青年旅店。这首歌的名字叫做... (捷克语歌名)... 虽然我不懂捷克语,总之我觉得自己念得很标准。即使不标准,那又能怎么样呢?

(音乐:翻奏 The 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 作品)

欢迎回到 FM98.1 News98 音乐543节目,我是马世芳。刚刚听到的是万能青年旅店在去年11月北京星光现场的实况录音,他们重新翻奏了捷克乐队 The 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宇宙塑胶人)的作品。开头的时候,萨克斯风手很搞笑地负责报幕,讲了一段很冷的歌名,我查了一下 Google 翻译,大概意思是「最近以来」。

万能青年旅店特别提到这个乐队跟他们有著千丝万缕的关系。捷克乐队宇宙塑胶人,是1970年代促成捷克反对运动成立的一个关键转捩点。他们的故事非常引人入胜,他们自己并不是一个政治取向的乐队,但是在捷克共产党上台后,宣布要严格禁止所有来自西方、意图毒化捷克青年的摇滚乐。西方摇滚被禁止引进,乐团不可以取英文团名,不可以留长发,不可以唱英文歌。宇宙塑胶人他们不愿意跟随指示,所以就变成了一个地下乐团,后来遭受非常多的迫害,还被抓去关。

他们被捕入狱这件事,引起了当时文学家哈维尔的注意。哈维尔后来发起了文化圈、学者圈的联署,去声援被关起来的宇宙塑胶人。他们说:「我们不一定每个人都喜欢他们的音乐,但总得让他们有唱的自由吧。」结果这个串联越演越烈,最后促成了捷克反对势力的大集结,也促成了《七七宪章》的签署,成为捷克反对运动史上的里程碑。哈维尔也因此被抓进去关,变成了捷克最著名的政治犯。后来在80年代末期,捷克共产党被「丝绒革命」推翻,和平的政权转移之后,哈维尔当选了捷克的民选总统。

我想宇宙塑胶人的音乐跟万能青年旅店的音乐,假如有相关的话,就是他们都用了弦乐和铜管乐器的编制。当初他们在组团的时候,未必受到宇宙塑胶人的影响,但是在听了他们的作品之后,可以娴熟地翻玩出刚刚那样一个致敬版本,我想就连宇宙塑胶人自己听到,应该也还会蛮高兴的吧。

今天我们再重新介绍来自河北石家庄的万能青年旅店,他们今天在高雄大港开唱演出。这张同名专辑的整个录音制作水准是非常扎实的,可以说替整个中国独立摇滚圈又树立了一个新的高度。因为它的编曲,我刚刚一直强调,相当不容易处理,曼陀林、电吉他、小喇叭、中提琴,这些乐器要能够达到一个平衡的音场,还有鼓的部分要录得细致,都不是简单的事情。

最难能可贵的是,万能青年旅店做这张唱片,从头到尾都没有进过任何一个正式的录音室。他就是在主唱董亚千的老家,临时凑合著架了一些器材,权充录音室来录制的。整个专辑录制过程大概花了三年的时间,而且中间不断地推倒重来。他们也没有什么好的器材,一切是从主唱董亚千拿到一支相当有名的 Neumann U87 麦克风开始。他觉得这个麦克风太厉害了,就什么都拿这个录。到后来,有人告诉他,麦克风好还不够,还要有好的麦克风扩大机,他就上网想尽办法去找,攒了钱去弄。然后又想办法攒钱去买电吉他的音箱。总而言之,一路不断地推倒重来,不断地攒钱、凑器材。

所有人都没有在正式录音室工作的经验,所以他们只能一边录一边摸索。他们的参考标准是什么呢?就是他们听过无数次的经典摇滚专辑。他们心里有一个非常清楚的尺度:自己的唱片拿出来,跟国外那些经典摇滚唱片放在一起听,不能够太逊色。所以他们有时候录完了,觉得「哇,这录得好棒喔」,结果拿来跟心目中的经典一比,就觉得「嗯,怎么还是人家比较厉害?不行,我们得重来」。就这样一遍遍地重录,一边做一边学,一边修正,录到后来都快要疯掉了,才好不容易把这张专辑搞定。

这是一张彻头彻尾 DIY 的专辑,跟主流唱片工业的生产流程毫无关联,但也正因如此,他们能够做出这样的成绩,更令我敬畏有加。我们接下来再听一首歌,叫做《十万嬉皮》。这首歌听说是当时姬赓写给董亚千的,他们团里都叫他「二千」,所以这首歌是以董二千为主角。董二千本来不太愿意唱这首歌,他觉得我堂堂一个 rocker,在石家庄混得也挺不错的,你怎么把我写得这么狼狈呢?就不太愿意唱。拖了很久,后来他想通了,其实这是一个角色扮演,唱的不只是歌里这个叫董亚千的人,也是那一代青年人的一种缩影。我们现在听歌吧,《十万嬉皮》。

(音乐:《十万嬉皮》)

喜欢养狗不爱洗头,不事劳作亦无所获,厌恶争执,不善言说,终于沦为沉默的帮凶。
借酒浇愁不太能喝,蛊惑他人麻醉内心,浇上汽油,梳展眉头,纵火的青年,豁尽的时间。

「厌恶争执」,听的时候会听成「厌恶政治」,我不知道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这是姬赓的歌词,他说那个时候是在他们生命中一段茫然的时期,两个人骑著摩托车就想著是不是该去算个命、测个字。算命要抽签,结果抽到的都是一把烂签,抽到后来算命先生都说:「别抽了,你们把烂签全抽完了,好签都留在桶子里。」就是有那种很衰的感觉,所以就把这种感觉扩大,写成了这么一首歌。他的四字句子就好像算命的签诗一样。当然,这首歌写的不只是主角董亚千。

接下来我们再听一首星光现场的实况录音。我们在开场曾经听到《秦皇岛》这首歌,很多歌迷非常喜欢,甚至会在网路上传自己演唱的翻唱版本。在去年11月这场演出,万能青年旅店就在演唱会中间,邀请了曾经上传自己翻唱版的女生担任嘉宾,在台上跟他们合唱了这首《秦皇岛》。我觉得这个翻唱版也非有意思,所以我们也来听听看这个完全不一样的版本,这位歌迷还真是挺会唱的。

(音乐:《秦皇岛》现场合唱版)

欢迎回到 FM98.1 News98 音乐543节目,我是马世芳。今天我们的节目献给来自中国河北石家庄的乐队万能青年旅店。他们在2010年10月发行了第一张专辑,这张专辑花了10年的时间才录完,中间有无数曲折的故事。主唱董亚千经历了精神崩溃、忧郁症,到秦皇岛去疗养;作词人兼贝斯手姬赓在这段时间苦读有成,进了学校当老师,他的一部分学生后来也变成了他的听众。

他们用克难的方式做出了这张唱片,质地却非常精良,因为他们的直觉是准确的。这个直觉不是来自于在专业录音室工作的经验,而是来自他们听了无数经典摇滚专辑后,培养出来的一股自信跟教养。当然,他们也得要有相应的演出功力才能够做到这样的程度。在秦皇岛疗养那段时间,董亚千还认识了一些玩爵士的乐手,所以他也开始玩一点爵士乐。

万能青年旅店到现在为止,原创曲一共也就只有七首,所以他们在音乐节演出就是把这七首歌从头到尾演一遍。但在专场的时候,就会有一些演奏曲、翻唱曲。他们在台北 The Wall 的安可曲,就是翻奏老西部片《黄金三镖客》(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的主题曲。他们也翻过我们刚听到的宇宙塑胶人,还有德州吉他手 Stevie Ray Vaughan 的作品。

我觉得在现在整个独立音乐圈里,万能青年旅店集合了好几个其他乐团很少看到的特质。第一是技术极好,不只在录音室里好,在现场更好,那是手底下的功夫,人家拿不走,也不是假装或修剪得出来的。第二是音乐风格有他们的根底,并不是一味模仿抄袭,他们的音乐里当然有一些西方经典摇滚的影子,但他还是把它消化变成了自己的模样。第三是他们的歌词写得特别有意思。

在中国这样一个充满压抑的国度,青年人写歌,有时候让我联想到70年代的台湾。那时候的创作歌手,得用比较迂回、警语式或寓言式的方式去写歌。台湾现在好像没有人在用这样的方式写歌了。比方有一首歌中间有这么一段歌词:

在这颗行星所有的酒馆,
青春自由似乎理所应得,
面向涣散的未来,
只唱情歌,看不到坦克。

用「情歌」和「坦克」押韵,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用过,但我想万能青年旅店应该是第一个。「坦克」当然让我们联想到89年天安门广场事件,但他们在香港接受访问时,姬赓也说,这首歌要是把「酒馆」换成「广场」,意思就太直白,那就没意思了,他宁愿用「酒馆」这个词,听起来浪漫一些。我觉得这是80后世代面对这个世界的一种角度或者眼光吧。

我们来听听这首曲子(指《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它后段有非常精彩的即兴 jam 的段落,让我想像到崔健《红旗下的蛋》那张唱片里那样大气磅礴的段子,十几年没有听到,现在在万能青年旅店的作品里也让我感受到了。

我在那天跟他们聊的时候还特别问了,人生抽到的都是一手烂牌,那从出了专辑之后,被所有的乐评人、文艺青年捧上了天,变成了音乐节可以唱压轴的天团,甚至受邀到香港跟台湾演出,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国外音乐节的邀约,那他们会觉得翻身了吗?否极泰来了吗?他们很严肃认真地说「不会」,他们现在的心情是「如履薄冰」。而且第二张专辑很多人在问,但他们真的没有时间表,甚至有时候董亚千还会说,不一定还要再花个十年才能做出来。我觉得我们也不用急,因为万能青年旅店这张专辑对我来说,应该是可以听上十年的唱片。当然,不希望他们让我们再等十年就是了。

今天最后一首歌,就来听听《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中国当代摇滚最精彩的作品。谢谢你收听音乐543节目,我是马世芳。我们下个星期六下午四点,晚上十点再见啰,拜拜。

(音乐:《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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